編者按
道中華之美,美中華之道。
中華之美,美在文化;中華之道,自在人心。
中華根脈,文以載道,道不遠人,人以為本,而致良知,知行合一,一以貫之,同心同德,為共同體。
即日起,和同道中人,同心道中華,“大道知行”與你一起探討中華之道。
學習先賢好榜樣。時空對話,聽聽他們的“人生之道”。繼《大醫(yī)蘇東坡》之后,“大道知行”推出第二篇《大女主李清照》。
壹
建中靖國元年(1101年)的汴京,十八歲的李清照寫下“和羞走,倚門回首,卻把青梅嗅”的《點絳唇》,像一縷清風吹過北宋詞壇。
詞以少女視角刻畫了微妙的情感流動。上闋展現(xiàn)的是動態(tài)場景的瞬間定格,勾勒出少女活潑的形象,既顯嬌柔又暗藏生命力。
下闋展露的是由“見客入來”而引發(fā)的心理轉(zhuǎn)折?!耙m刬金釵溜”顯得狼狽?!昂托咦摺斌w現(xiàn)了禮教約束下的本能反應,“倚門回首”則泄露了青春期特有的好奇心。最后三句,堪稱神來之筆。
李清照的這首詞,既彰顯了女性視角的在場,也是瞬間心理的顯微。它猶如一枚玲瓏的琥珀,封存著中國文學史上罕見的少女心靈標本。
在那個禮教森嚴和“女子無才便是德”的時代,這個出身書香世家的少女,以“詞女”之名震動文壇。
三百年后,明代楊慎在《詞品》中驚嘆:“宋人中填詞,李易安亦稱冠絕?!?/p>
▲李清照畫像。(圖片來源:中國國家博物館)
當歷史的塵埃落定,我們重新凝視這位千古才女,發(fā)現(xiàn)她的詞章不僅是婉約的絕唱,更是一曲女性意識覺醒的壯歌。
在男性主導的文學世界里,李清照以詞為劍,在宋詞的疆域上劈開一片屬于女性的天空。
貳
元豐七年(1084年),李清照誕生于齊州章丘的士大夫家庭。父親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,母親王氏系出名門。
當同齡女子大多在研習女紅時,少女李清照捧著《史記》《漢書》廢寢忘食,已能寫出“水光山色與人親,說不盡、無窮好”的《怨王孫》。
崇寧二年(1103年),李清照與趙明誠的婚姻,堪稱才子佳人典范。這位特立獨行的才女拒絕做攀附的凌霄花,與丈夫共立“窮遐方絕域,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”的平等盟約。
《金石錄后序》中記載,這對夫妻的日常是典當衣物購買碑文,相對展玩咀嚼,自得其樂,仿佛是遠古葛天氏的百姓。
不僅如此,歸來堂前,新婚的李清照與趙明誠展卷競讀。每飯罷,兩人指堆積書史,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,以中否決定誰先喝茶。
猜中的人往往舉杯大笑,以至于把茶水灑在懷里,反而喝不到茶。所謂“賭書潑茶”說的即是此。
▲舞臺劇《李清照》。(圖片來源:澎湃新聞)
這種靈魂相契、共求知識的伉儷之情,已然超越了“夫為妻綱”的傳統(tǒng)桎梏。
在《減字木蘭花》中,她大膽寫道“怕郎猜道,奴面不如花面好”,將夫妻間的調(diào)笑入詞,這種對女性心理的直白書寫,打破了男性文人為女性代言的創(chuàng)作窠臼。
當丈夫遠行,她寫下“此情無計可消除,才下眉頭,卻上心頭”,將閨怨之情提升為世人共通的情感共鳴。
甚至,當面對蘇軾門人張耒的《讀中興頌碑》(詠嘆唐代元結(jié)《大唐中興頌》的雄文)時,她以“何為出戰(zhàn)輒披靡,傳置荔枝多馬死”的警句回應,不僅突破了女性不議史的傳統(tǒng)束縛,更以史家般的洞察力直指唐朝衰微的癥結(jié)——統(tǒng)治者奢靡誤國導致軍事潰敗。
南宋王灼在《碧雞漫志》中評其“自古搢紳之家能文婦女,未見如此無顧藉也”,這番批評恰恰為李清照特立獨行、理性自信風骨的最佳注腳。
叁
然而,靖康之變撕裂了李清照的人生。
1127年,金軍攻占北宋的汴京城,李清照和趙明誠南下避亂。禍不單行,建炎三年(1129年),趙明誠在前往建康城為官時猝然病逝,將46歲的李清照拋入孤身流亡的絕境。
在《清平樂》中“今年海角天涯,蕭蕭兩鬢生華”的悲嘆里,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個人命運的悲鳴,更是整整一代人在時代巨變中的集體創(chuàng)傷。
當金兵鐵蹄踏碎汴京繁華,她在《金石錄》序言中寫下“有有必有無,有聚必有散”的泣血覺悟。
那些與丈夫傾盡半生搜集的金石書畫,在靖康之變后成為她以命相護的文明火種。
▲清乾隆二十七年《金石錄》刻本。(圖片來源:書格網(wǎng))
南渡前夕,她強忍悲痛將藏品分批篩選——含淚焚毀重復書冊、舍棄笨重器物,最終僅攜三代古鼎、孤本典籍等稀世珍品,裝滿十五車。
洪州陷落時,寄存的兩萬卷典籍盡毀,她連夜“乘小舟渡江”,將余下文物藏于船艙夾層。每遇盜匪劫掠,必“抱匣坐甲板”以身為盾;寒冬臥病時,仍將《趙氏神妙帖》緊鎖懷中。
流寓會稽時,為支付文物保管費,她典當首飾“質(zhì)衣取錢”,甚至將陪嫁螺鈿漆盒拆賣。某次寓所遭竊丟失《稽康集》拓本時,她“脫簪珥遍示市井”,披發(fā)赤足奔走如狂,懸賞尋書的癲狂之態(tài)令觀者動容。
這種文化守護者的擔當,遠遠超越了傳統(tǒng)對女性的期待。
她的勇敢,還體現(xiàn)在第二次婚姻中。
紹興二年(1132年),歷經(jīng)國破家亡、文物散失的李清照,在身心交瘁之際再嫁張汝舟。這個靠賄賂謀得官職的投機之徒,最初假意體貼,實為覬覦她與趙明誠的金石收藏,發(fā)現(xiàn)藏品散佚后,竟對這位才女拳腳相向。
面對如此屈辱,李清照做出了驚世駭俗的決定:離婚。這場僅維持百日的婚姻,最終演變成一樁震動臨安城的訴訟案。
李清照冒著“婦告夫當徒二年”的刑律,堅持揭發(fā)丈夫科場舞弊,最終以九日牢獄之災換取自由之身。
▲紀錄片《唯有香如故》截圖。
在《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》中,這場驚世駭俗的離婚案化作“忍以桑榆之晚景,配茲駔儈之下材”的鏗鏘控訴——一個古代知識女性對尊嚴的終極捍衛(wèi)。
肆
李清照晚年所寫的《聲聲慢》,堪稱中國詞史上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,也是她最著名的作品。這首誕生于南宋動蕩時期的詞作,以其獨特的藝術(shù)魅力成為宋詞書寫愁緒的巔峰之作。
作為婉約詞派的集大成者,李清照在這首詞中展現(xiàn)了驚人的藝術(shù)表現(xiàn)力,通過動作鋪陳、意象疊加與時空錯位,構(gòu)建出一個既破碎又凝重的精神宇宙。
開篇十四疊字“尋尋覓覓,冷冷清清,凄凄慘慘戚戚”開宋詞未有之境,將女性細膩的生命體驗提升到哲學高度。
寥寥數(shù)語,就蘊含了詩人從動作到心境的三重崩塌:
先是身體的無序漫游和環(huán)境的孤寂感(尋-覓、冷-清、凄-慘-戚);
繼而是日常行為的失效(“三杯兩盞淡酒,怎敵他、晚來風急”)——酒非烈酒(淡)、飲非暢飲(三杯兩盞),卻敵不過晚來寒風,痛苦二字,不可緩解;
最終淪陷于時空錯位的感知,“守著窗兒,獨自怎生得黑”——將物理時間(白晝到黑夜)轉(zhuǎn)化為心理時間的凝固。一個“守”字,暴露出在永恒傷痛中等待時間流逝卻不得的困境。
▲山東濟南章丘百脈泉公園李清照故居。(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)
《聲聲慢》對“愁”進行重新定義,它既突破了李煜“問君能有幾多愁”的量化書寫,也不同于傳統(tǒng)閨怨詞“悔教夫婿覓封侯”的具象愁怨。
李清照筆下的愁緒,融合了國破家亡的傷痛、文化衰微的悲涼以及個體存在的孤獨,成為一種不可測量、難以言說的現(xiàn)代性精神困境。
當李清照寫下“這次第,怎一個愁字了得”時,詩人已超越了個人悲歡,那些破碎的意象在跌宕的聲韻中淬煉為永恒,最終凝為后世永遠無法忽視的文化記憶。
伍
談及李清照的勇氣與個性,她的理論文章《詞論》不得不提,堪稱中國第一篇系統(tǒng)的詞學專論。
她毫不客氣地指摘柳永“詞語塵下”,批評蘇軾“皆句讀不葺之詩”,這種鋒芒畢露的批評姿態(tài),在男性主導的文壇掀起軒然大波。
她主張詞“別是一家”,強調(diào)協(xié)律、鋪敘、典重等創(chuàng)作規(guī)范,實則是為女性寫作爭取獨立的藝術(shù)空間。
李清照不僅是理論家,更是開宗立派的創(chuàng)作實踐者。她開創(chuàng)的“易安體”將日??谡Z淬煉成藝術(shù),那些看似尋常的語句——“守著窗兒,獨自怎生得黑”的白描,“綠肥紅瘦”的意象創(chuàng)新,都展現(xiàn)出驚人的語言創(chuàng)造能力。
更突破性的是,她在《漁家傲》中寫下“九萬里風鵬正舉,風休住,蓬舟吹取三山去”,以豪放筆觸拓展了女性詞境。難怪清代學者沈曾植在《菌閣瑣談》中贊嘆:“易安倜儻有丈夫氣,乃閨閣中之蘇、辛”。
千年之后,李清照的影響力早已穿越地域時空。她的《漱玉詞》被翻譯成英、法、日等二十多種語言,成為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瑰寶。
站在今天回望,李清照不僅是一位天才詞人,更是女性意識覺醒的文化符號。她在《鷓鴣天》中寫道“何須淺碧深紅色,自是花中第一流”,這何嘗不是對自我價值的宣言?
▲位于杭州市西湖景區(qū)柳浪聞鶯公園內(nèi)的“清照亭”。(圖片來源:“方志浙江”微信公眾號)
當我們在西湖畔的清風中吟誦“生當作人杰,死亦為鬼雄”,依然能感受到那穿越時空的靈魂震顫。
陸
這位亂世中的“詞國女王”,用筆墨在歷史的天空劃出一道永恒的星光,照亮了后來者追求平等的漫漫長路。
朱淑真、吳淑姬等宋代女詞人循其足跡,清代徐燦、賀雙卿承其衣缽,李清照開創(chuàng)的文學傳統(tǒng)生生不息。
現(xiàn)代學者葉嘉瑩曾如此評價:“李易安的出現(xiàn),使得女性作家在中國文學史上真正獲得了與男性比肩的地位。”
▲南趵突泉公園李清照塑像。(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)
在數(shù)字時代,李清照作品的形態(tài)不斷裂變,其影響力早已超越詩人本體。
以“此情無計可消除”為例,該詞句在抖音平臺衍生出百萬量級的話題互動;同時,AI繪畫將其詞意轉(zhuǎn)化為具有賽博朋克風格的視覺符號——那些古典愁緒在數(shù)字空間獲得當代詮釋。
這種文化現(xiàn)象昭示著:李清照對現(xiàn)代社會的影響是跨越時空的多維共振。其價值不僅在于文學遺產(chǎn)的傳承,更在于她以女性創(chuàng)作者身份構(gòu)建的文化人格,對現(xiàn)代文明的精神啟示。
這種持續(xù)千年的影響力證明:真正的文化經(jīng)典從不是博物館里的靜態(tài)標本,而是永遠在場的對話者。
當我們在網(wǎng)絡平臺邂逅“知否知否”的創(chuàng)意變裝視頻時,那個“倚門回首嗅青梅”的少女,正在元宇宙的星光下繼續(xù)書寫新的傳奇。這種文化再生產(chǎn)過程,生動詮釋了傳統(tǒng)文學在當代的創(chuàng)造性轉(zhuǎn)化與創(chuàng)新性發(fā)展。
策 劃 | 閆 永
監(jiān) 制 | 閆 永 肖靜芳
審 核 | 清 風
統(tǒng) 籌 | 王彥龍
責 編 | 許玲玉
海 報 | 李敬飛
制 作 | 郭欣欣
(編輯:馬永)最新新聞